樊志斌
说容妃，知道的人不多，但若说起香妃，知道的人可就不少了。
近代以来，民间传说，乾隆皇帝有一来自新疆的维吾尔妃子，体生异香。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江南士人著述、影视的传播，越演越奇，出现了不少版本，甚至出现了不少香妃墓园。
光绪三十年（1904）刊印的《王湘绮先生全集》（王闿运，字壬秋、壬父，号湘绮，咸丰二年举人，先任肃顺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后主持成都尊经书院，主讲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第五卷中有关于“回妃”的记载，谓乾隆朝平定准噶尔，有回部女入宫，有姿色，受皇帝宠，但心怀故国，有不轨心，为皇太后绞杀。
但这时只有回妃、美色等说法，还没有什么香妃、体生异香之类的文字。“香妃”之名的出现及其广泛流传是在清朝灭亡以后。
1914 年，故宫古物陈列所从沈阳故宫、承德避暑山庄调配文物展览，其中有一幅年轻女子戎妆像，像下配文字说明文字称：
香妃者，回部王妃也，美姿色，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国人号之曰“香妃”。
或有称其美于中土者，清高宗闻之，两师之役，嘱将军兆惠一穷其异。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致之京师。
帝命于西内建宝月楼（即今之新华门）居之。楼外建回营，毳幕韦鞴，具如西域式，武英殿浴德堂浴室穹隆顶，又，武英殿西之浴德堂仿土耳其式建筑，相传亦为香妃沐浴之所。盖帝欲藉种种以取悦其意，而稍杀其思乡之念也。
讵妃虽被殊眷，终不释然，尝出白刃袖中，示人曰：“国破家亡，死志久决，然决不肯效儿女汶汶徒死，必得一当以报故主。”闻者大惊。但帝虽知其不可辱而卒不忍舍也。如是者数年。皇太后微有所闻，屡戒帝弗往，不听。会帝宿斋宫，急召妃入，赐缢死……
这段文字颇具异域色彩，故事婉转曲折，加之女性题材、相貌英武，对普通百姓而言，趣味盎然，但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能从这段文字里读出问题，一来文字不见于正史，二来内容明显从《王湘绮先生全集》第五卷关于“回妃”文字改编而来，不过增加了“香妃”的名目、体生异香的说法而已。
实则，这篇文字是从两个湖南人文字综合而来的，一部分文字出自《王湘绮先生全集》第五卷中有关于“回妃”文字，另一部分则来自光绪十八年（1892）湖南人萧雄《西疆杂述诗》卷四《香娘娘庙》。
萧雄，字皋谟，号听园山人，湖南省益阳人，屡次应试不第，同光期间，入都统全顺、提督张曜幕府，后随左宗棠征西，有《西疆杂述诗》四卷，其卷四《香娘娘庙》中有“纷纷女伴谒香娘”一语，在此书附录中又写道：“香娘娘，乾隆年间喀什噶尔人，降生不凡，体有香气，性真笃，因恋母，归没于家。”这里只说，香娘娘体有香气，根本没有所谓入京、刺杀皇帝之类的故事。
可见，1914年展览中的女子戎装相的说明文字是两说合并、编纂而来。这一点，曾经在古物陈列所工作过的原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单士元回忆当时情况时说：
那时，我和几个同事根据民国政府内务部一位官员说的“这大概就是香妃”，并考虑到当时社会经济效益商定的，是没有查史料的，是错误的，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是应该纠正的。
这是故事与野史中的香妃，那么，历史上真的有香妃吗？或者说野史中的香妃在历史中是否有原型呢？
针对社会上诸多关于香妃的讹传，著名清史学家孟森作有《香妃考实》一文，借助于学生赠送照片并时人考察情况进行辨析，云：
吴生丰培贻一容妃园寝神像。问其所从得，则云有太仓陆夫人藏。
此夫人为陆文慎宝忠之子妇、徐相国郙之女，于民国二、三年间至东陵，瞻仰各陵寝。至一处，守者谓即香妃冢，据标题则容妃园寝也。
凡陵寝、园寝享殿皆有遗像，一大一小。小者遇有祭祀即张之，大者年仅张设一次。
陆夫人以香妃之传说甚庞杂，亲至其园寝，始知流言之非实。
请于守者，以摄影法摄容妃像以归。所摄乃其小者，大像封局，未得见也。
吴丰培系孟森学生，民国十九年（1930）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为研究生，先后师从朱希祖、孟森研习明史。
吴丰培赠给孟森的容妃（即民间所谓香妃）照片出自光绪二年进士陆宝忠的妻子（同治元年状元、协办大学士徐郙之女）倩人所摄。
陆氏往东陵拜谒容妃墓（守护者所谓的香妃墓）是在民国二、三年间（1913 年、1914年），距离清朝灭亡不过两三年而已。
陆氏之所以去东陵，是因为“陆夫人以香妃之传说甚庞杂”——这正是清末民初江浙革命党人大量制造和传播满人野史风气下的常态之一，要解决真正的历史事实。
也就是说，在清末民初，在一些笔记、杂志、诗文、口碑的传播效应下，容妃即香妃在知识分子和百姓间已经有了一定的市场——容妃是乾隆皇帝唯一的维吾尔族妃子。
按照守陵人的说法，所谓香妃冢即东陵“据标题则容妃园寝”，且有大小二相，陆氏请人对小相摄有照片。
按此东陵容妃，即来自新疆的南疆地区，时人称回部，为维吾尔人，与民间所谓“香妃”情况正合——乾隆帝唯一维吾尔妃嫔。
《清史稿·后妃传》载：“容妃，和卓氏，回部台吉和札赉女。初入宫，号贵人。累进为妃。”
回部，又称回疆，是清代对新疆天山以南地区的称呼。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清代称居于此地的维吾尔人为“缠头回”或“白帽回”，故名。
台吉，古时蒙古贵族的称号，源出汉语“太子”。清朝沿用，作为封爵之一，在王、贝勒、贝子、公之下，分四等，用以封赠蒙古及西北边疆某些地区贵族首领。清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一载：“一、二等台吉许以一子袭职外，余子概为四品。”和札赉，一作和扎麦，又写作艾力和卓、阿里和卓。
和卓，即Khwaja，伊斯兰教对有威望人物的尊称，中国多译作“火者”，清代史籍多译为“和卓”、“霍加”等。
可知容妃系维吾尔人，生于雍正十二年（1734）九月十五日。世居叶尔羌，其父为第二十九世回部台吉（贵族首领）阿里和卓。
乾隆二十年（1755）五月，清军进军伊犁，第二次平定准噶尔蒙古贵族阿睦尔撒纳之乱，解救了被准噶尔拘禁的叶尔羌、喀什噶尔封建主玛罕木特二子：大和卓木、小和卓木。不料，两年以后，小和卓木杀死中央钦派驻疆副都统阿敏道，自称“巴图尔汗”，大和卓木则据守喀什噶尔，两相呼应，开始大规模的武装反清活动。
对于大小和卓的反清举动，诸多维人不以为然，容妃的父亲阿里和卓为回部台吉，哥哥名图尔都，他们不愿依附大小和卓，遂离开世居之地叶尔羌，举家从天山以南的叶尔羌迁移到天山北侧的伊犁居住。
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政府派兵平定大小和卓之乱。乾隆二十四年（1759）秋，大小和卓叛乱平定。
乾隆二十五年，图尔都等五户助战有功和卓、霍集斯等三户在平乱中立功的南疆维吾尔上层人士应召陆续来到北京，觐见乾隆皇帝。皇帝令其在京居住，并派使者接其家眷来京，封图尔都等为一等台吉。
为了感谢皇帝的恩德，表示对朝廷的忠心，乾隆二十五年初，和卓氏的叔叔、哥哥将27岁的和卓氏送进皇宫。这时，皇帝50岁，长23岁。
实际上，容妃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妹妹，唯有她得以入宫，大概与其姿色、性情都有直接的关系，大概也与其曾经的地位（和卓氏，本名巴特玛，系霍集占休弃之妻）和皇帝笼络南疆维人的治理政策有关。
和卓氏初入宫，身份是“皇后下学规矩女子”。
其时，和卓氏带来祥瑞（从南方移栽到宫内的荔枝树，竟结出了200多颗荔枝），加之，为人娴静、来自西域，很得皇上、皇太后喜欢，不久便得封贵人。据史料记载，本年二月初四日，新封“皇后下学规矩女子”和卓氏为“和贵人”。
清朝后妃分八个等级：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贵人在清朝后妃的八个 等级中属第六个等级。
不仅如此，本年四月八日，皇帝还将宫中女子巴朗赐给图尔都为妻。可见，这种婚姻强烈的政治联姻性质。
皇帝秉承“因俗而治”的地方、部族管理理念——与清朝满人来自东北，与边疆人民感情亲切相关，充分尊重和贵人的生活习惯、宗教信仰，并给予特殊关照，在宫中为之设清真厨师。和贵人在圆明园居住时，曾在园中方外观做礼拜，乾隆帝特意为她在方外观的大理石墙上镌刻了《古兰经》文。
香妃复原图
由于和贵人入宫两年来，“秉心克慎，奉职惟勤”，在和贵人入宫后的第三年（乾隆二十七年五月十六日），皇帝便命兵部尚书阿里衮为正使、礼部侍郎五吉为副使，册封和卓氏（也写作霍卓氏）为容嫔，册文曰：
朕惟二南起化，丕助鸿猷；九御分官，共襄内治。珩璜叶度，既仰赞夫坤元；纶綍宣恩，宜特申夫巽命。
尔霍卓氏，秉心克慎，奉职维勤，壸范端庄，礼容愉婉，深严柘馆，曾参三缫之仪；肃穆兰宫，允称九嫔之列。兹仰承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容嫔，法四星于碧落，象服攸加；贲五色于丹霄，龙章载锡。尚敬承夫恩渥，益克懋夫芳徽。
钦哉。
同时，其兄、原封为一等台吉的图尔都，则追论当年进攻喀什噶尔有功，晋爵，封辅国公。可谓兄以妹贵。
其后，容嫔受宠不辍。
回部移民居所位于南海宝月楼南。乾隆二十七年，乾隆帝咏宝月楼诗自注云：“楼临长安街，街南俾移来西域回部居之，室宇即其制。”说明宝月楼增添了回部形制建筑——乾隆《宝月楼记》称， 宝月楼“鸠土戊寅之春，落成是岁之秋。”戊寅，即乾隆二十三年（1758）。二十八年新年，乾隆帝作宝月楼诗云“鳞次居回部，安西系远情”句，自注云：
墙外西长安街，内属回人衡宇相望，人称“回子营”。新建礼拜寺，正与楼对。
乾隆三十年春天，皇帝第四次启动南巡，携皇太后、皇后、令贵妃、庆妃及大学士傅恒等王公贵戚1000余人同行，容嫔（32岁）与她的哥哥图尔都也在其中。一路上，皇帝唯恐容妃不惯饮食，前后赏赐如奶酥油野鸭子、酒炖羊肉、羊池士等80多种各种口味饭菜。
香妃戎装图
乾隆三十三年六月，35岁的和卓氏地位再次得到晋升，皇帝以皇太后名义晋封她为容妃，并由赏给处为之准备满洲朝服、吉服、项圈、耳坠、数珠等。十月，皇帝以大学士尹继善为正使、内阁学士迈拉逊为副使，持节册封容嫔为容妃，册文曰：
朕惟袆褕着媺，克襄雅化于二南；纶綍宣恩，宜备崇班于九御，爰申茂典，式晋荣封。
尔容嫔霍卓氏，端谨持躬，柔嘉表则，秉小心而有恪，久勤服事于慈闱，供内职以无违，夙协箴规于女史。
兹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容妃。尚其仰承锡命，勖令德以长绥；祗荷褒嘉，劭芳徽于益懋。
钦哉。
三年以后，乾隆帝又携和卓氏等六位妃嫔东巡，游历泰山，拜谒孔庙。
实际上，随着乾隆帝后宫高于容妃地位者的陆续离世，容妃已经成为后宫最主要的妃嫔之一。
八年后的乾隆五十三年（1788）四月十四日，皇帝赏给容妃春橘10个。五天后，55岁的容妃逝世于圆明园，未有生育。
按其传奇一生，经历大约如下：
雍正十二年九月十五日，生，1岁。
乾隆二十五年二月初四日，新封皇后下学规矩女子为和贵人，27岁。
乾隆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和贵人随上哨鹿，28岁。
乾隆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一日，册封霍卓氏为容嫔，29岁。七月初八日，随上哨鹿。
乾隆二十九年七月十七日，随上哨鹿，31岁。
乾隆三十年正月十六起，跟随皇帝第四次南巡，32岁。七月初八起，容嫔随上哨鹿。
乾隆三十一年七月初八起，容嫔随上哨鹿，33岁。
乾隆三十二年七月二十日起，容嫔随上哨鹿，34岁。
乾隆三十三年十月二十六日，册封霍卓氏为容妃，35岁。
乾隆三十六年二月初四日起，随上东巡，38岁。
乾隆三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容妃四十千千秋（40岁）。
乾隆四十三年七月二十日起，随上东巡盛京，45岁。
乾隆四十四年五月十二日起，随上哨鹿，46岁。
乾隆五十三年四月十九日，逝世于圆明园，享年55岁。
乾隆五十三年九月十七日，容妃金棺由西花园奉移静安庄。二十五日，容妃金棺奉安于纯惠皇贵妃园寝（苏召南之女，事弘历于潜邸。即位，生二子永璋、永瑢，乾隆二十五年薨，葬乾隆裕陵侧）。
按照《昌瑞山万年统志》《陵寝事宜易知》等书记载，容妃墓的位置在裕陵妃园寝东首二排第一位；容妃神牌位次在享殿东暖阁内供奉；容妃墓园初称妃衙门，后称纯惠皇贵妃园寝，最后称裕陵妃园寝。
郎世宁 纯惠皇贵妃朝服像
1979年，容妃墓塌陷，东陵管理处对容妃地宫进行清理。从剩余地宫遗物发现、探索出一系列容妃信息：
身高：由体骨测量计算得出，为167厘米左右。
血型：由头发取样化验得出，为“O”型。
地位：由猫睛石来看，为妃位朝冠饰物。
信仰：棺木上手书《古兰经》文字，为伊斯兰教。
衣着：墓中丝织物标明，出自江宁、苏州织造。
在民间，有不少关于香妃的传说和“遗迹”。
这倒不奇怪，一个地方但凡出了名人，在历史的沿革中，总有能言善思的人讲述、再造、传播名人的信息，孔子如此、屈原如此、诸葛亮如此、曹雪芹如此，西施、王昭君、杨玉环也不例外。
出身边域、身为皇妃的容妃也不例外，尤其是到了清末民初时期。传为香妃墓者有二，一在北京，一在新疆。
北京陶然亭北丛芦乱苇中有一土冢，冢旁立有一碑，上面镌刻：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由词看，此处葬一女子，该女子或死于忠烈，故云“碧血”，诗人感慨女子人死而魂魄不灭，为后人敬仰。百姓不解诗意，见有“香魂”二字，即认为是“香冢”，进而讹传为香妃墓。
新疆香妃墓位于喀什市东北郊区的浩罕村，占地30亩，始建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现有墓堆58个，以前称“海孜来特麻扎尔”，也即“尊者之墓”，或者和卓墓。 此墓本无“香妃墓”之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香妃说法的流传，慢慢附会称香妃即葬其间。
本文摘自《圆明园故事》一书
